特效药 #9

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。

诊室里,戴着细框眼镜的中年女医生听完立希急促而混乱的描述,又仔细翻阅了素世之前的病历和那份被揉皱的奥氮平说明书。

她的目光平静而锐利,扫过素世失焦的蓝眸和满身狼狈。

“长崎小姐,”

医生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专业,

“药物引起的知觉障碍,叠加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反应。幻象是大脑的保护机制,它在用你能承受的方式…留住最重要的人。”

她放下病历,“需要立刻调整药物方案,配合系统的心理干预。但最重要的,”

她看向紧绷着脸的立希和不停抹泪的灯,

“是现实的联结。你们做得很好,没有放弃她。”

新的药片是白色的,小小圆圆,躺在素世的掌心,像一粒陌生的鹅卵石。

没有煎茶的香气,只有化学品的微苦。她盯着它,指尖冰凉。

水杯递到唇边,是灯小心翼翼捧着的。

“小素世…喝水…”

灯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。

素世机械地张嘴,吞下药片,温水滑过喉咙,却冲不散心口的滞涩。

病房里一片死寂,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。

立希抱着手臂靠在窗边,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,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硬。

乐奈盘腿坐在角落的陪护椅上,抱着她的瘪糖罐,像研究什么新奇玩具,时不时晃一下,听着里面零星的叮咚声。

 

“立希…”

素世的声音干涩地响起,打破了凝滞的空气。

立希猛地转过头,眼神像刀子:

“干什么?”

“那个罐子…”

素世的目光落在乐奈怀里的金属疙瘩上,

“…扔了吧。”

乐奈抬起头,异色瞳眨了眨:

“糖罐。瘪了。”

她似乎有点惋惜。

“里面是药!苦的!难吃!”

立希没好气地冲乐奈吼了一句,然后大步走过来,劈手从乐奈怀里夺过罐子,看也不看,转身拉开病房的窗户。

手臂猛地一扬,那个承载了一年虚妄和痛苦的金属盒子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,消失在楼下的夜色与车流里,连回响都听不见。

乐奈看着空空的双手,撇了撇嘴,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抹茶饼干,咔嚓咬了一口。

“小素世…”

灯轻轻握住素世放在被子上的手,避开了贴着创可贴的位置,只握住她冰凉的手指,

“饿不饿?我去买点…热粥?”

素世摇摇头,胃里沉甸甸的,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。

她反手,轻轻回握了一下灯的手。

那只小小的、带着薄茧和暖意的手,是此刻唯一真实的触感。

“…谢谢,小灯。”

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
 

日子在医院白色的墙壁和规律的作息中缓慢爬行。

白色的药片取代了绿色的“糖果”,晨昏变得清晰。

立希每天都会来,有时带着鼓棒在腿上无意识地敲击节奏,有时只是沉默地坐在窗边,像一尊守护的石像。

灯几乎天天报到,带来新写的歌词片段,断断续续念给素世听,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削苹果,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,垂到地上。

乐奈偶尔会来,有时带着新口味的抹茶零食塞给素世,有时只是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人来人往,留下一句“无聊”又晃悠出去。

 

“小立希,”

一天午后,阳光正好,素世看着立希又在烦躁地转鼓棒,忽然开口,

“…乐队…怎么样了?”

立希转鼓棒的动作一顿,抬眼瞥她,语气依旧硬邦邦:

“能怎么样?缺个贝斯手,像少了条腿。

海铃那家伙忙得要死,只能偶尔来救场。”

她顿了顿,手指用力捏着鼓棒,

“…灯写的新歌,《迷路日々》的续篇,叫《星屑の道標》(星尘路标)。

副歌部分…贝斯的低音线很重要。少了那个位置,声音是飘的。”

她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,但眼神里藏着试探。

素世的心像被那根鼓棒轻轻敲了一下。

贝斯…

那些沉厚的、铺底的、连接着节奏与旋律的低音…

她几乎能“听”到立希描述中缺失的那部分。

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

灯在一旁小声补充:

“是…是写给小素世的…还有…小爱音的…

歌词里说…‘创可贴是迷路时的星星…即使绊倒…也能循着星尘的光…找到彼此的声音…’ ”

她越说声音越小,脸颊微红。

 

素世沉默了很久。

窗外的阳光将病房里漂浮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。

她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,那只褪色的企鹅创可贴边缘已经微微卷起。

她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,抬起手,指尖在空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,像是在虚空中拨动一根无形的琴弦。

“……我的贝斯…”

她听到自己的声音,干涩,却带着久违的、连她自己都陌生的东西,

“…在RiNG的储物柜里…会不会…落灰了?”

立希猛地站起身,鼓棒差点脱手。

她盯着素世,那双总是锐利的黑眸里,骤然翻涌起激烈的情绪,最终化为一声重重的、带着鼻音的话语。

“…啧!废话!当然落灰了!你以为谁会帮你擦?!”

她转过身,快步走到窗边,背对着病床,肩膀耸动了一下,声音闷闷地传来,

“…等你这个笨蛋能下床了,自己去擦!擦不干净别想归队!”

灯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,这次是喜悦的。

她用力点头,声音带着哭腔和笑意:

“嗯!嗯!我…我帮小素世一起擦!我们一起!”

乐奈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,把啃了一半的抹茶饼干塞到素世手里,含糊不清地说:

“RiNG。新歌。排练。”

异色瞳里映着窗外的光,亮晶晶的。

 

出院那天,空气里带着初秋的微凉和清爽。

素世穿着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长裤,站在Live House RiNG熟悉的黑色大门前。

心跳得有些快,掌心微微出汗。

立希抱着手臂站在她旁边,一脸不耐烦:

“磨蹭什么?等着我请你进去?”

灯紧张地抓着素世的衣袖,小声打气:

“小素世…别怕…”

乐奈已经率先推开了沉重的隔音门,里面隐约传来其他乐队调试乐器的声音。

深吸一口气,素世推门而入。

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

灰尘、皮革、隐约的电子元件味道,还有…

属于音乐场所的、难以言喻的活力。

 

排练室里空无一人。

她的视线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角落那个落着薄灰的黑色贝斯琴盒。

立希走过去,拍掉琴盒上的灰尘,咔哒一声打开锁扣。

里面,她的四弦贝斯静静地躺着,深色的琴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。

立希动作有些粗鲁地将琴拿出来,塞到素世怀里。

“喏,你的老伙计。自己看看锈了没!”

沉甸甸的实木琴身压进臂弯,熟悉的重量和弧度瞬间唤醒了沉睡的肌肉记忆。

素世的手指有些僵硬地抚过光滑的琴颈,拂过微凉的金属琴弦。

指尖触到那细如发丝的弦时,一种细微的、电流般的麻意窜了上来。

她下意识地屈起食指,在最粗的那根E弦上,极其轻微地、试探性地拨动了一下。

“嗡——”

低沉而浑厚的音波在安静的排练室里骤然荡开。

那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,瞬间击中了素世的耳膜,也震得她胸腔微微发麻。

太久违了。

这真实不虚的震动,这由她的指尖直接催生、穿透空气、抵达鼓膜的声音!

不是幻觉里的虚无缥缈,不是药物作用下的电流噪音,是切切实实的、属于乐器的、属于她的贝斯的轰鸣!

素世的手指猛地顿住,像被那声波烫到。

她低头看着怀中的琴,深色的漆面倒映出她有些苍白的脸。

指尖下,琴弦的金属微凉触感无比清晰。

她再次屈指,这一次,力道稍重。

“嗡——” 声音更沉,更稳,余韵在空气中绵长地扩散。

立希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鼓后面,随手拿起鼓棒,在镲片上轻轻敲了一下。

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像是对那声低鸣的回应。

她没看素世,只是盯着自己的鼓面,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鼓棒。

灯抱着她的歌词本,眼睛亮得惊人,小声地、像怕惊扰了什么:

“小素世…试试…试试《星屑の道標》的前奏?立希编了新的鼓点…”

 

素世抬起头,目光扫过立希紧绷的侧脸,灯充满希冀的眼眸,还有乐奈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音箱上、晃着腿、叼着Pocky、一副看戏模样的脸。

排练室的灯光并不明亮,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。

她深吸了一口气,那空气里带着灰尘、皮革和隐约汗水混合的味道,如此真实,如此…活着。

她将琴带挎上肩膀,手指重新按上熟悉的指板。

冰凉的金属品丝硌着指腹,带来清晰的触感。

她回忆着灯哼过的旋律,回忆着立希提过的副歌低音线走向。

生涩感还在,指尖有些僵硬,但那沉厚的琴弦仿佛带着自己的记忆,牵引着她。

食指按住四弦的五品,拇指拨动。

“咚——”

一个厚重、稳定的根音响起,像心跳落回大地。

紧接着,中指加入,在二弦的三品揉弦,带出带着金属质感的忧郁泛音。

“嗡…呜…”

几乎是本能地,她的无名指滑向三弦的七品,小指预备着敲击高把位。

动作还有些滞涩,但脉络清晰。

她试着弹了一个简单的下行音阶,音符像沉重的雨滴,一颗颗砸落在寂静的空气里,虽然不够流畅,却带着一种笨拙而坚定的生命力。

 

立希的鼓棒动了。

没有花哨的炫技,只是极其简洁、有力的底鼓踩踏配合着军鼓的轻击。

“咚…哒…咚…哒…”

沉稳的节奏像坚实的地基,瞬间托住了素世那还有些摇晃的低音线条。

素世惊讶地看向鼓架后。

立希依旧垂着眼,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鼓槌落点,但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,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

那简洁有力的节奏像一只无形的手,稳稳地扶住了她生涩的指法。

灯的眼睛瞬间亮了,像落满了星星。

她抱着歌词本,小声地、几乎是用气音开始哼唱起主歌的旋律。

那声音清浅,带着颤抖,却像初春的溪流,温柔地缠绕上贝斯沉厚的根音与立希稳健的鼓点。

“在迷路的长夜里…”

灯的声音细细的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穿透力,

“…创可贴是唯一的星星…”

素世的心像被那歌词轻轻撞了一下。

她低头,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弦,指腹下传来清晰的震动。

这一次,她拨弦的动作流畅了些,低音线不再是孤立的点,开始尝试着跟随灯的旋律,编织出简单的、呼应式的短句。

 

“嗡…咚…嗡…呜…”

乐奈不知何时跳下了音箱。

她没拿吉他,只是晃悠到立希的镲片旁,伸出食指,用指尖在镲片的边缘极其轻巧、随意地敲击了一下。

“叮——”

一声清越悠长的泛音,像一颗突然坠入夜空的流星,瞬间点亮了原本略显沉郁的贝斯与鼓的基调。

那声音空灵、意外,带着乐奈特有的、漫不经心的穿透力。

素世拨弦的手指一顿,惊讶地看向乐奈。

乐奈只是歪了歪头,猫一样的异色瞳里没什么情绪,又拿起一根新的Pocky塞进嘴里,咔嚓咬了一口。

 

立希的鼓点却因为这一声镲片而起了微妙的变化。

军鼓的节奏型加入了更轻快的切分,踩镲的开合也变得灵动起来,仿佛被那颗“流星”牵引着,整个节奏的骨架忽然注入了新鲜的活力。

“循着…星尘的光…”

灯的哼唱不自觉地提高了些,带着被激发的勇气,目光热切地望向素世。

素世深吸一口气。

指尖下琴弦的震动顺着琴身传递到胸口,与立希鼓点的脉动、灯歌声的牵引、甚至乐奈那一声意外的“流星”奇妙地共鸣起来。

那些沉重如铅块的悲伤、那些被药物麻痹的感知、那些独自沉溺在幻梦中的孤独…

在这一刻,被这粗糙、生涩却无比真实的合奏声波,一点点震碎、剥离。

她不再刻意去想指法,不再去担忧是否出错。

手指凭着久违的肌肉记忆和此刻心中翻涌的、难以言喻的情绪,在指板上滑动、按压、拨动。

低音线不再是笨拙的模仿,开始有了自己的呼吸,时而沉厚如大地,托住灯的旋律;

时而跳跃如暗流,呼应着立希鼓点中的切分;

时而又在乐奈下一次漫不经心敲响镲片时,试探性地弹出几个带着布鲁斯味道的滑音。

“即使…再次绊倒…”

灯的歌声渐渐放开,清亮而充满情感,粉色的眼眸里氤氲着水汽,却亮得惊人,

“…声音…也能相连…”

 

立希的鼓点越来越密,越来越有力。

她终于抬起头,黑眸锁定了素世,嘴角那点细微的弧度不再掩饰。

鼓棒在手中翻飞,镲片迸发出明亮的碎响,像是在为素世那逐渐找回生机的贝斯线铺开一条星光大道。

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下,砸在鼓皮上,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。

乐奈似乎觉得有趣,又用手指在另一片镲的边缘快速刮过,带出一串细碎如雨滴般的沙沙声。

她看着素世的手指在琴弦上越来越快地移动,看着灯忘情地歌唱,看着立希挥汗如雨地敲击,异色瞳里闪过近乎纯粹的好奇光芒。

排练室里没有观众。

只有四件乐器,四位乐手,在午后漂浮着灰尘的光柱里,磕磕绊绊、时而走调、时而抢拍地,共同奏响着属于她们的、并不完美却无比真实的音乐。

贝斯沉厚的低鸣、鼓点有力的脉动、歌声清亮的诉说、镲片空灵的星芒…

这些声音交织、碰撞、缠绕,形成一股无形的、温暖而坚韧的声浪,将长崎素世温柔地、坚定地裹挟其中。

 

素世闭上了眼睛。

指尖下琴弦的震动,通过琴身,通过背带,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胸口,与心脏的跳动融为一体。

立希鼓槌落下的每一次冲击,灯歌声中饱含的每一分情感,乐奈指尖刮过镲片带起的每一缕清风,都像无形的丝线,穿透空气,缠绕上她的手腕,她的心跳,她几乎要枯竭的灵魂。

那些沉重如铅块的悲伤、那些被药物麻痹的感知、那些独自沉溺在幻梦中的冰冷孤独…

在这粗糙、生涩、充满错拍却又生机勃勃的合奏声浪里,被一点点震碎、剥离、消融。

她不再去刻意回忆指法,不再去担忧下一个音符是否会出错。

手指仿佛拥有了独立的生命,在深色的指板上凭着久违的肌肉记忆和此刻心中翻涌的、近乎酸胀的暖流,自由地滑动、按压、勾挑。贝斯低沉浑厚的声音不再是笨拙的模仿,它开始呼吸,有了脉搏。

它时而沉厚如大地,稳稳托住灯清泉般流淌的旋律;

时而跳跃如暗河,在立希鼓点强劲的切分缝隙间灵巧穿梭;

时而在乐奈又一次漫不经心却恰到好处地用指尖划过镲片边缘、带起一串细碎如星雨坠落的沙沙声时,试探性地弹出几个带着布鲁斯忧郁味道的滑音,仿佛在与那颗“流星”对话。

 

汗水浸湿了素世额前的碎发,黏在皮肤上。

怀中的贝斯琴身传递着持续的、令人安心的震动。

她微微侧头,目光掠过灯因投入歌唱而泛红的脸颊,掠过立希挥动鼓棒时绷紧的手臂线条和下颌滑落的汗珠,掠过乐奈盘腿坐在音箱上、叼着Pocky、异色瞳里映着光点的模样。

排练室顶灯不算明亮,在漂浮的尘埃中投下温暖的光晕。

空气中弥漫着旧皮革、松香、汗水以及隐约的抹茶甜香混合的气息。

没有观众。

没有掌声。

只有她们。

只有这真实不虚的、由她们共同创造的声音——

贝斯的低语,鼓的骨骼,歌的诗行,镲的星屑——

在这个小小的、有些凌乱的排练室里,交织成一条闪烁着微光的星尘路标。

它不够笔直,布满磕绊的痕迹,却无比清晰地,指向门外广阔的世界,指向她们彼此牵绊、迷路又重聚的明天。

 

素世的手指在四弦的十二品上重重一按,拇指有力地扫过最粗的两根弦。

“嗡——咚!”

一个深沉而带着终结意味的和弦落下,余音在空气中震颤,久久不散。

最后一个音符,是她自己的声音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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