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鸟鸣带着初夏特有的清亮,穿透薄纱窗帘,在长崎素世骤然睁开的眼瞳里投下晃动的光斑。
她猛地坐起身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像要挣脱肋骨的囚笼。
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身侧——冰冷的床单,空荡平整。
没有爱音睡乱的粉色发丝,没有她赖床时蹭过来的温热身体,更没有…
那挥之不去的、混合着消毒水和铁锈味的冰冷记忆。
她回来了。
不是她和爱音那个充满铃兰香薰和粉色拖鞋的小公寓,是她自己位于月之森附近、毫无生活气息的45层复式高楼的卧室。
梳妆台上,日历的日期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她视网膜生疼——
正是无名乐队首次Live,那个演奏了《春日影》、撕裂了一切的开端之日。
“哈…”
素世捂住嘴,压抑住喉头翻涌的腥甜。
指尖深深陷进掌心,疼痛带来一丝病态的清明。
车祸…
血泊…
破碎的蜡烛…
立希苍白沉重的脸…
灯绝望的哭声…
爱音冰冷的、再也不会睁开眼的脸…
三天三夜炼狱般的悔恨与死寂…
然后…
她回到了这里?
为什么?
是为了再经历一次那剜心蚀骨的痛吗?
还是…
一次机会?
“机会…”
她喃喃自语,声音干涩沙哑。
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希望在她体内撕扯。
她必须抓住!
这一次,绝不能再失去她的小爱音!
一毫的偏差都不能有!
蝴蝶效应…
对,就是这个词。
她看过的小说里提过,微小的改变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飓风。
她承受不起任何意外。
唯一的办法,就是精准地、不差地复刻“上一次”的轨迹!
像提线木偶一样,扮演好那个“什么都不知道”的长崎素世,直到…
直到平安渡过那个致命的节点。
这个决定像冰冷的枷锁,瞬间锁住了她的四肢百骸。
她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下床,走向浴室。
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,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——
这是“上一次”因为CRYCHIC的阴影和即将到来的Live而失眠留下的。
很好,符合。
她拧开水龙头,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,直到皮肤泛起不自然的红晕,试图驱散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、深渊般的疲惫和恐慌。
不能露馅。
不能。
当素世踏进RiNG练习室时,里面已经有人了。
椎名立希正烦躁地调整着镲片的角度,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高松灯缩在角落的椅子上,膝盖上摊着歌词本,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页上划动。
要乐奈则像只真正的流浪猫,盘踞在最高的音箱上,慢条斯理地啃着一个抹茶羊角包,碎屑簌簌落下。
“早上好,小立希,小灯,小乐奈。”
素世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、带着些许忧虑和温柔的微笑,声音平稳柔和,是她一贯的、在乐队里调和气氛的模样。
只有她自己知道,这笑容的肌肉牵动有多么僵硬,声音底下藏着怎样细微的颤抖。
她的目光快速扫过空着的位置——爱音还没来。
心脏又是一阵紧缩。
立希头也没抬,只是“啧”了一声算是回应。
灯抬起眼,怯生生地回了一句:
“早…早上好,小素世。”
她的目光在素世脸上停留了一瞬,带着小动物般的敏感,似乎捕捉到了什么,但又困惑地低下头。
门被猛地推开,带着一阵风。
“抱歉抱歉!电车稍微迟了一点!”
千早爱音活力满满的声音像阳光一样洒了进来。
她背着吉他包,粉色头发扎成了利落的高马尾,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,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。
她一眼看到素世,眼睛弯成了月牙:“素世同学!早上好呀!”
素世同学。
不是“Soyorin”。
只是一个礼貌的、带着距离感的“素世同学”。
这个称呼像一根冰冷的针,猝不及防地扎进素世的心脏,让她呼吸猛地一窒。
上一次…
上一次这个时候,爱音已经和她组成“不退出同盟”了吗?
还是…还没有?
混乱的记忆碎片翻搅着,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。
她是不是…记错了细节?
一个称呼的微小差异…会不会就是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?
“素世同学?”
爱音疑惑地歪了歪头,看着素世瞬间苍白的脸和僵住的身体,
“你…没事吧?脸色好差。”
“没…没事。”
素世猛地回神,强迫自己再次扬起笑容,甚至比刚才更用力,试图掩盖那瞬间的失态,
“只是…昨晚没太睡好。早上好,小爱音。”
她刻意加重了“小爱音”这个称呼,带着点前辈的温和,仿佛在提醒自己保持距离。
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,疼痛让她维持清醒。
“快准备吧,今天练习很重要。”
“好~”
爱音元气十足地应了一声,放下琴包,动作麻利地开始准备。
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素世那一瞬间的异常,或者说,被她用“没睡好”轻易地搪塞了过去。
练习开始了。
素世的手指按在贝斯的琴弦上,熟悉的低音旋律流淌出来。
她努力将全部心神集中在指尖的触感和节奏上,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,复刻着记忆中每一个音符的力度和时值。
她不敢去看爱音拨动琴弦时飞扬的神采,不敢去听她偶尔弹错时懊恼的嘟囔,更不敢去回应她偶尔投过来的、带着询问或分享意味的眼神。
每一次目光接触,她都必须强迫自己迅速移开,换上一种温和却略显疏离的鼓励微笑。
“素世,”
立希停下鼓棒,皱着眉看向她,
“这段的贝斯线,跟上节奏,有点拖了。你今天状态不对。”
素世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上一次…立希说过这话吗?
她记不清了!
她只能低下头,做出略带歉意的表情:
“抱歉,小立希,我会注意。”
她咬紧牙关,更加用力地集中精神,像一个走钢丝的人,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刀锋上,冷汗浸湿了后背。
休息间隙,爱音拿着水杯蹭到素世旁边,带着分享秘密般的雀跃:
“素世同学!你看这个!我新发现的超可爱吉他拨片!企鹅图案的!是不是超配小灯给我的创可贴?”
她献宝似的摊开手心,一枚小小的、印着憨态可掬企鹅的拨片躺在那里。
素世的目光落在拨片上,那熟悉的图案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——
爱音举着一枚小小的、印着粉色小狗和棕色狐狸的拨片,在她们同居的公寓温暖的灯光下,眼睛亮晶晶地说:“Soyorin你看!拨片上的图案像不像我们?”
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痛得她几乎弯下腰。
她猛地别开脸,呼吸急促,声音带着尖锐:
“嗯…挺…挺可爱的。你好好收着吧,别弄丢了。”
她甚至不敢伸手去碰那枚小小的拨片,仿佛那是烧红的烙铁。
爱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有些讪讪地收回手,小声嘀咕:
“哦…好嘛。”
她看着素世略显仓促转身去整理琴线的背影,困惑地眨了眨眼。
素世同学今天…真的好奇怪。
时间在素世高度紧绷的神经和精准的“表演”中,既缓慢又飞快地滑向那个注定的节点——
立希在RiNG咖啡厅,当着爱音和灯的面,带来了八幡海铃作为临时贝斯手,并冷酷地宣告“素世已经没救了”,揭露了她利用大家只为重组CRYCHIC的“真相”。
场景、对话、甚至连立希那带着愤怒和鄙夷的语气,都与素世记忆中的分毫不差。
她像个旁观者,又像个被钉在舞台上的演员,听着那些冰冷的话语从自己嘴里流泻而出,带着她“应有”的冷漠和自嘲。
“…CRYCHIC倒是不需要那两个人。”
“…你也一样。你只要…只要有小灯在就无所谓吧。”
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,扎在她自己的心上,也扎向爱音。
她看着爱音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,看着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灰眸里,光芒一点点熄灭,被巨大的震惊、难以置信、最终化为被彻底背叛的绝望和痛苦所取代。
素世的指甲已经深深嵌进了掌心的嫩肉里,留下月牙形的血痕,但她感觉不到痛。
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维持脸上那层冰冷坚硬的面具,用来控制自己不要冲过去抱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,不要嘶吼着告诉她“不是的!不是那样的!”
“爱音和乐奈…都不需要?”
灯颤抖的声音响起,带着破碎的哭腔,难以置信地看着素世,又看向爱音。
这句话像最后的导火索。
爱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她猛地抬起头,视线死死钉在素世脸上,那目光里的绝望和心碎几乎要将素世凌迟。
她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发出一声短促的、像是呜咽又像是嗤笑的抽气声。
“受够了…”
爱音的声音轻得像羽毛,却带着千钧的重量,砸在死寂的空气里,
“乐队什么的…我根本就不想组!”
她猛地转身,像一颗粉色的流星,带着决绝的悲愤,撞开练习室的门,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!
门板在她身后重重地拍在墙上,发出巨大的回响。
就是现在!
和“上一次”一模一样!
素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,几乎要冲破喉咙!
就是这里!爱音冲出练习室!
上一次,她跑回了家,然后…然后…!
没有犹豫!
素世所有的伪装、所有的计算、所有的恐惧在爱音冲出门的瞬间土崩瓦解!
只剩下一个刻入骨髓的本能——
追上她!拦住她!绝不能让她消失在视线里!
绝不能让她走向那条死亡之路!
“爱音!!”
素世失声尖叫,那声音凄厉得变了调,完全不复平日的优雅从容。
她像离弦之箭般猛地推开挡路的椅子,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!
动作快得让还在惊愕中的立希、灯、海铃和乐奈都没反应过来。
“素世?!”
立希惊愕地喊出声。
素世什么都顾不上了。
她冲出RiNG的后门,傍晚微凉的风带着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粉色身影,正沿着人行道,朝着记忆中“上一次”她跑回家的方向,跌跌撞撞地狂奔!
夕阳的金辉落在她凌乱的发梢和单薄的肩背上,却只映照出一种孤绝的悲伤。
“爱音!等等!停下!”
素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,高跟鞋敲击着路面,发出急促慌乱的哒哒声。
她从未跑得如此狼狈,如此不顾形象。
肺叶火辣辣地疼,视线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涌上的泪水而模糊,但她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身影,不敢有丝毫松懈。
近了!更近了!
她甚至能看清爱音外套下摆随着跑动掀起的弧度!
就在素世伸出手,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爱音飞扬的衣角时——
一辆原本停在路边卸货的小型厢式货车,司机似乎刚启动,准备驶入车道。
他或许被突然冲出的爱音惊到,或许只是没注意到这个方向的行人,车子猛地向前一蹿!
而爱音,她正沉浸在心碎的巨大冲击和逃离的冲动中,泪水模糊了视线,耳朵里只有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呼啸的风声。
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侧后方突然启动的车辆,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!
“爱音!小心车!!”
素世的尖叫声撕裂了黄昏的空气,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!
她猛地向前一扑,用尽全身力气想把爱音推开!
然而,还是慢了一瞬。
刺耳的刹车声和沉闷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!
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。
素世眼睁睁地看着爱音的身体被那突然前冲的车头侧面带了一下!
巨大的冲击力让那个轻盈的身影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!
粉色的头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。
“不——!!!”
素世扑倒在地,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剧痛,但她感觉不到。
她的世界在爱音身体飞出的瞬间,彻底崩塌了。
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,所有的色彩都褪去了,只剩下慢镜头般反复播放的画面:
爱音飞起、落下…
像一朵骤然凋零的花,重重地摔在几米开外坚硬冰冷的人行道上,一动不动。
那辆肇事的货车歪斜地停在路中间,司机惊慌失措地跳下车。
“爱音…爱音…”
素世瘫软在地,喉咙里发出破碎的、不成调的嗬嗬声,像濒死的野兽。
她手脚并用地向前爬,指甲在粗糙的地面上刮出血痕也浑然不觉。
她爬到爱音身边,颤抖着伸出手,却不敢触碰。
爱音的脸侧着贴在冰冷的地面,眼睛紧闭着,长长的睫毛像脆弱的蝶翼,了无生气。
一缕鲜红的血丝,正从她苍白的嘴角缓缓淌下,蜿蜒刺目。
“不…不要…不要…”
素世猛地捂住嘴,剧烈的恶心感和灭顶的绝望让她全身痉挛。
眼前阵阵发黑,耳边是尖锐的耳鸣。
她失败了…
又一次…在她眼前…
她的小爱音…
冰冷的…血…
为什么?
为什么明明每一步都一模一样…
为什么?!
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死寂感像潮水般将她吞没。
她瘫坐在爱音身边,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布偶,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那刺目的红,灵魂仿佛已经飘离了躯壳。
这一次,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。
只有一片死灰般的、万籁俱寂的虚无。
“素世!爱音!”
立希和灯、海铃、乐奈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。
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瞬间僵在原地。
灯发出一声短促的、惊恐到极致的抽泣,双腿一软,几乎要瘫倒,被旁边的海铃一把扶住。
立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,她死死盯着地上不省人事的爱音和旁边失魂落魄的素世,瞳孔剧烈收缩。
“叫救护车!快!”
立希最先反应过来,几乎是吼出来的,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。
她冲到爱音身边,蹲下身,手指颤抖着想去探爱音的鼻息,却又不敢。
乐奈也走了过来,平日里总是懒散或带着点玩味的表情消失了,只剩下一种空茫的沉寂,她看着素世空洞的眼神,又看看地上的爱音,眉头紧紧皱起。
尖锐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,撕破了黄昏的宁静。闪烁的蓝红灯光将现场映照得光怪陆离。
医护人员迅速下车,动作专业而迅捷地检查爱音的状况,将她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。
“伤者失去意识,头部有撞击伤,右侧身体疑似受到撞击,需要紧急送医!”
医生快速说道。
素世依旧瘫坐在地上,一动不动,像一尊被彻底风化的石像。
她的目光空洞地追随着被抬走的担架,看着爱音毫无生气的脸消失在救护车的门后。
救护车的门关上了,刺耳的鸣笛再次响起,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,只留下地面上那一小滩刺目的、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,在夕阳下闪着妖异的光。
“素世…”
立希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恐慌,她蹲下身,试图去拉素世的手臂,
“起来,我们去医院。”
素世的身体猛地一颤,像是被烫到一样甩开了立希的手。
她抬起头,看向立希,那双总是温和沉静、带着忧郁的蓝眸,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、冰冷的死寂。
她张了张嘴,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,最终,用一种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,低低地说:
“又…一次…”